我的方向感一向很準，再簡單的地圖，怎麼選永遠都指到錯的那條路。身體裡內建的羅盤像是哪裡被撞壞了，有時甚至一條直直大街，只不過轉進旁邊店面逛逛，再出來，立刻左右不分，走了回頭路還渾然不覺。
如此強烈的磁極吸力，讓我在獨自旅行的途中捏著膽子，步步驚心。火車站找月台也好、路旁找站牌也好、城市觀光圖找景點也好，只要一困惑，歪個頭，整個宇宙就圍繞著我天旋地轉、天翻地覆。噢喔，我在哪呢？把自己搞丟了，問天不應、叫地不語，呼喊愛沒用，只好在世界中心呼喊 Google Map……
特里爾（Trier）位於邊境與鄰國盧森堡相鄰，雖然地處偏遠，轉車不易，卻是德國最古老的大城，擁有最老的主教堂座以及世界遺產的古羅馬帝國遺址和中世紀建築，是摩塞爾河（Mosel）沿岸的寧靜谷地。憑著當地有老朋友接應，機會難得，正好來個「他鄉遇故知」，我遂拎著簡單行囊毅然上路，準備周遊一趟特里爾安居樂活的小旅行。
果不其然，我迷路了。雖然已經預留不少時間，在偌大的中央車站眾裡尋它千百度，要覓得那班開往特里爾的小巴士，茫茫人海走竄，在沒有文字與標示的情況下，當真有種大海撈針的徒然與悲悽之感。啊，好無助，好想哭，但旅行不想喊卡，還是要努力前進。心被秒針鞭打著，一邊狂奔，一邊開口羞澀地問人，有時成功有時失敗，就像跳棋那樣迂迴曲折，每個回答雖不是正解，但都把我往目標推前一點點。總算，幸運之神還冥冥眷顧，我在最後關頭押對了寶、跳上了車，順利啟程。
當我終於抵達特里爾，路經雄偉壯闊的戰神之門（Porta Nigra），滄桑的門牆歷經上千年歲仍氣勢磅礡，原本由灰岩砌建，如今風化而黝黑，又稱「黑門」，古時駐軍皆從此門出征與歸營。它聳立於東北方，沉著面容，守護整座城鎮。我仰著頭凝望，心底竟也升起一股傲然之情，彷彿因為抵達，分享到了一絲絲面對無常沖刷而仍站穩的勇氣。
頭一天有老友做地陪，就當個名符其實的觀光客，興奮異常，東蹦西跳，顧盼四望，雀躍又心急，深怕不小心就漏了哪片風光，一忘情就錯過了什麼美景，恨不得把眼觸所及通通裝進口袋去，像塊乾癟的海綿，浸到水裡就拼命汲取，那樣的渴。
沿途又拜訪了特里爾聖彼得大教堂、聖母教堂、聖岡戈爾夫教堂及宮廷花園，遠處繞經世界文化遺產的羅馬凱薩浴場古蹟和競技場遺址。走訪一大圈，傍晚在地窖酒吧吃飽喝足，回到小窩，安穩睡了一覺。
隔天醒來，身份轉換，變成鑰匙兒。朋友出門前快筆畫了張標明住處的簡易路線圖（以免我回不來）。我則東摸摸、西摸摸，恰巧避過一場突來的大雨，拎上小包包，踩著冰涼涼的水窪出門玩耍。
日子突然慢了下來，美景如同呼吸，黑門一直都在那裡，探訪只是順路買東西。再也不趕了，也無須心焦，不怕錯過，也沒有非做什麼的理由。不用觀光地圖，不須找路擠時間，我決定憑著感覺走。就是走，相信自己的腳，自己的眼睛，也相信這片土地，感覺它似乎張開隱形的雙臂，等著擁我入懷。
繞出住宅區，我在模糊的記憶中比對沿途一棟棟木屋子，辨認轉角那棵開了花的樹，還有垂垂老矣的紅磚殘壁，在似曾相識的路口轉彎，再一個彎，和垃圾桶上的塗鴉一起等紅燈，過馬路，直走。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停下來，腦中迴盪著「咦──這樣真的對嗎？」的刺耳擴音器，手默默伸到口袋裡，捏著對折的地圖，直到邊角被搓得皺皺的，終究沒有拿出來攤開。有個更細微的聲音輕輕地推著我的背脊：好吧，鼓起勇氣，多相信自己，再走一點點。
哎呀，看到了嗎？遠方的黑門正遙遙點著頭說：你成功了。
我成功了。我獨自來到了特里爾的市中心。整座城鎮瀰漫著閒散的寧靜氛圍，壯麗的噴泉，舊式石磚地，溫馨的傳統木製建築，鴿子兩三隻穿梭於雕刻精緻的屋簷與壁柱，來往的行人舔著繽紛的冰淇淋，手提購物袋，長長的影子沐於雨後清朗的斜陽，而我是他們其中最愜意的一個。
逛著日常的蔬菜水果市集，彎進每家小店，摸摸衣服，捏捏皮包，翻翻特價雜貨，偶爾見獵心喜，手滑買下幾張小卡或明信片，隨意發現新大陸與冒險路線，累了就坐在廣場的長椅，挑了一球好吃的冰淇淋，這次選了藍精靈口味，無與倫比的快樂。
接著，走進超市，買了蛋、選了牛奶、盤算要買多少肉與配菜，想像接下來一周的早午晚餐。變天了，撞上一場小雷雨，也不惱怒，乾脆直接在黑門的拱廊下躲雨，倚靠在比我老了百歲的突出岩石，大嚼剛出爐的熱騰騰麵包，目送幾團旅客垂頭離去。
突然之間，我在特里爾，離世而遙遠，這樣任意的午後，靜謐自成美好，沉默但不孤獨。而我，人在此處，與之擁有深深的默契，悄悄找到小小一塊容身之處，不做什麼、不為什麼，只是安適相陪，而很輕易就感到滿足。
原來，迷路也沒關係。迷路是：我想走向你，但我還不了解你，我正在努力。而，認路是：我終於看見你了，我相信我會找到你的，我也知道你在等我。
那麼旅行，也許就只是種無法言說的默契，關於初初的相識，深深的愛戀以及淡淡的別離。
